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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题
“你们农工班最苦……”
作者:季烨
有一次荒友聚会,一位当年最早一批上机务的女孩说:“你们农工班的最苦……”我知道我们干活特别苦,但是由非农工班的人嘴里说出来,我才更确信。
所谓农工班,是农场时的称号,是除队部(后为连部)机务后勤马号猪号学校之外的、挥镰刀使锄头抡大镐干农活的工人。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,大批知青涌来,多数屯积在农工班,就扩大称为青年(男女)排。
1998年回访农场时去兴凯湖,司机照顾我们,特意从14连边上擦过去。远远地刚看见连队外面的小树林子,大家就按捺不住地站起来,抻着脖子张望,小燕就叫起来:“就那儿!就那儿!让我们沤麻!嗬,那叫臭!一个多月,我的衣服还臭烘烘的!”老职工说:“连里就种过这么一回麻,让你们给碰上了。”
小燕不说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,她一说,那时候的情景就全涌回来了:是场院老顾带我们干的这活。麻割下来,老顾带我们到村北,扛着死沉死沉的麻捆儿,顺进路边河沟里泡上;过些天麻沤好了,再从水里拖到岸边,扛走。水沤了以后那些麻个子更是死沉死沉的了,拖不动,记得我和谁还跳进黑黢黢的臭沟里往岸上拱那些臭麻,一点一点地蹭,拱。
臭啊,离多老远就能闻着。全身上下,里里外外,都浸透了这股子恶臭味儿。但是干活时其实也并不觉得怎么臭,就像刨粪一样,恶心不恶心?久居兰室不觉其香,刨粪的,一镐头下去,“噗!”喷一嘴粪渣子;在大粪堆边上吃饭也不会觉得有什么,顶多在身上抹两下手。
那些麻后来都搓成麻绳扎麻袋用了。我们班在场院干活的时候
多,场院就是不停地倒腾粮食,大豆玉米小麦运到场院,不停地晾晒、灌袋子、入穴子(粮垛)、再倒腾出穴子晾晒,直到晾晒干了,装车上交。
粮食晒干后装袋运走上交,都是180斤、200斤的麻袋,我曾尝试着背过,那腰无论如何也挺不起来。但是一百一二十斤的麻袋,是我们天天要背着出库入库的。背麻袋累,其实场院最累的是灌袋子时的打搓子,两个人撑着麻袋,一个人搓粮食灌袋子,弯下腰搓,直起腰灌,一下接一下,不能停,一搓子满了50斤呢!
我们还要干其他的农杂活。比如前面说的刨粪,比如拌种。春天播种,我们要去地头给种子拌农药,好像是六六六,呛得头疼。然后灌到播种机里,然后跟着拖拉机后面暴土扬场地看着播种机。
经常干的是出窑。窑地活是最累的,当时的劳改队多数时候在窑地干活,您想窑地是不是最苦最累最脏的了? 窑地最累的是脱坯,整天和泥铲土,屁股朝天倒腾装满泥土的模子。
我们干的是窑地最脏的活,也是最后一道工序出窑。窑烧好了,砖还烫着呢,一桶桶的凉水泼上去,“呼”,冒起一阵滚烫的窑灰。人就确确实实地跌进灰坑了,我们蒙着头戴着口罩(里面还垫着叠了好些层的手绢),就钻进窑里去搬砖了。厚厚的窑灰透过口罩手绢,把你鼻孔里嘴里都堵满了。
砖最烫、灰最大的是炉口,没说的,当然是班长、积极分子上去。过不多会儿,一定有人来换。在场院打搓子时也是这样,最累的活儿,大家肯定要主动接替的。我想,相互帮助甚至救助,是我们度过那段艰苦时日的重要支柱。
冬天修水利。东北女人原来是不下地的,到冬天连男人也不干活了,但我们,这群女孩子,冬天,只要不刮烟泡,多冷也得出去,干男人干的重体力活。零下20~30度,一出门,女孩子们鲜红的脸蛋就挂上两块白,冻伤。记得第一次探亲,睡觉时我继母一边给我往面颊上抹眼药膏,一边叨唠“这么大个姑娘,这脸成什么样了!”
修水利特用的锹筒子锹雪亮雪亮的,尺多长、六七寸宽、几寸厚的泥土,从沟底往上一甩几丈高。一天甩下来,得多大劳动量?大镐,一抡一天,又是多大的工作量?体力差点的,往沟顶上背刚刚刨下来的冻土块。
班里最多的是69届的小孩,最小的才15岁。就像小毛那样的,瘦小得像小鸡仔,看着还没有那大⛏镐沉呢,你怎么让她抡那大镐呀!就那些冻土块,那么厚,总得有2尺见方吧,她们背着,就像一只一只的小乌龟,背着沉重的壳,一步一步往坡上爬。脚不停歇,一天得背多少趟?一背就是一两个月。
没人给我们统计过,只有全连的“土方”量(我走后连里曾经规定过指标,好像是每人每天四方土)。记得的是第一次修水利时,每天早晨醒来,手指伸不开,肿胀酸痛。零下二三十度在荒原上吃饭,馒头窝头什么的,刚从大师傅手里接过来就冻成冰坨子了,想想我们的牙齿嚼了多少冰茬子,胃里装了多少风雪冰霜?
最怕的是到时候送饭车不来,早就饿了,镐也抡不动了,锹也甩不动了,土块也背不动了,可还得硬挺着干,这时候,脖子就使劲往连队的方向抻着,张望着,熬着。
70年代初那两年涝,粮食全捂在水里。第一年麦收时大雨连天,拖拉机下不了地,机务排的当然心急火燎,记得他们曾经绞尽脑汁琢磨出给拖拉机“穿鞋”——在履带上装上长木条。没用。只好是我们农工班“小镰刀战胜机械化”,水中捞麦。
您就想想吧,那么大的康拜因轰隆隆一趟就是一大片,我们可是用镰刀一把一把地从水里割,来来回回趟着水凑成一小堆,捆上,然后把麦捆摞在水稍微少点的地方。多少活儿啊,得干多少天啊?!
只记得我们在没过小腿肚子有时甚至过了膝盖的水里,一泡就是一个多月。女孩子来例假“照顾”,就是照顾你到齐脚脖子的水里泡着。北大荒的水夏天都是哇凉哇凉的;那时候我开始腰腿疼,腰弯下和直起时,膝盖和大腿抽筋样地酸胀疼,得哈着腰缓半天。天天龇牙咧嘴的。洗脸擦身时,小姑娘们都主动把宿舍里唯一的高脚凳子让给我。
那年高腰雨靴脱销,我花了大半个月工资、让我弟弟从山西邮来一双雨靴,筒高快到膝盖了,可是没什么用,靴子里永远是呱唧呱唧的水。后来腰腿疼成了痼疾,多年以后知道是受了凉寒腰椎出了问题。那时候也不懂啊,何况连队医生说“三疼一迷糊”(头疼腰疼腿疼头晕)没法诊断真假,我就根本不去找他看病,再疼也忍着。
第二年收大豆的时候又是阴雨连绵,拖拉机还是下不了地,又是我们“小镰刀战胜机械化”,水中割豆子。从初秋水里捞豆子一直捞到上冻,脚下都是冰碴子。一天下来,连棉袄都是湿的,第二天还得接着穿。
这张照片是我们团团营连层层动员后,全连出动,参加水中捞豆大会战的场面。我们在7号地抬着简易担架,在冰冷刺骨泥泞粘滑的地里跋涉,抢运割下来的大豆。画面上认得出的有我们女排陆叶兰戚國选谢馥,还有学校老师们。
没有法定假日,也没有正规的固定的劳动时间。我曾写过一篇文章《闭上眼睛就睡》,摘录在下:
有朋友曾问我:“在建设兵团,你最盼望的是什么 ?”
“生病,住院。”
朋友傻了眼,以为我在逗他,其实这话是真的。“盼望的”,应该是实实在在能够实现的事物。那时候,北京渺远如天堂,爱情更是遥不可望,我连想都没敢想过实现它们,所以就没“盼望”过。我盼望生病,住院,就是因为困,用当地老职工的话说就是“困得滴里搭拉的”。困得我躺着睡,坐着睡,站着也能睡,走着都能睡!
先说躺着睡。谁不会躺着睡?我这躺着睡不一般。夏锄时节中午吃完饭歇歇儿那一会儿,两把锄头并排一摆,草帽呀衣服呀往脸上身上一盖,躺下就是一觉。许是那时皮肉厚实,一点都没觉出硌得慌。
也别怪我们动不动就想睡觉,在兵团,活太累,本是机械化大生产,可机器道行不济时,就得人去“愚公移山”了。夏锄时拖拉机只能松垄沟,掏苗眼锄垄背儿就全得人一锄一锄去挠扯。哪个连队不种个万儿八千亩的玉米大豆?有时候一条垄到天黑都锄不到头;锄了头遍还得二遍。怎么办?于是,半夜两点半,“嘟……嘟……嘟!”尖利的哨声伴着“突击啦!突击啦!”的喊声就把你拽起来,梦还没来得及做呢,也甭洗脸,半闭着眼,拖着锄头就下地,一直干到太阳下山。一干一个月不休息。北大荒夏天的雨可烦人了,哗哗哗地下一夜,满心欢喜以为可以歇一天了——没门儿!清晨一睁眼,天清气朗——下地去吧。后来我就落下了个毛病,怕住集体宿舍,一辈子不敢用闹钟,心悸。
水中捞麦那年,泡在水里,一捞40多天。然后整整一个冬天脱谷,跟着脱谷机脱那些水里捞出来的泥麦子。脱谷机像个大怪物,张着黑洞一样的大嘴,小山一样的麦垛,“轰隆”“轰隆”,三下两下就吞进去了。几个人守在那大嘴边,不停地往里填,泥猴似的,整个变成了机器。那活儿多累啊,谷个子裹着泥冰,那么大一坨子,有时候得喊着“一二三!”两把叉子同时使劲,甚至第三把叉子得顶一下,才能填进脱谷机那大嘴里。
有时干着干着,突然“哐”一声闷响,机器堵了。机务排的老爷们一边喊着:“让你们少填点!”一边手忙脚乱地掏麦子,修机器。我们呢,赶紧往麦垛上一靠,来不及靠麦垛的,就立在原地,拄着手里的杈子,站着,闭上眼就是一觉,什么泥呀土呀着凉呀冻着呀全管不了了。那可是北大荒的冬夜呀,少说也得零下3、40度呢,可也怪,也没咋着。
说句心里话,那会儿真盼着机器坏。整整一个冬天,天天两班倒,一干12个小时,哪怕能站着打个盹儿呢!可是机器一响,我们就又都抢着站到最累最脏的地方拼命干起来。那年头的年轻人就这样,实在得发傻,可爱得发傻。
那年头,除了干活就是开会,每天晚上都有会。
青年排男生
青年排男生,背后就是全连的会场。这是全连最好的房子文化室,同时兼食堂、会场、大教室、电影院功能。因为困,因为没意思,只要不是火药味特冲的比如批斗会,大伙都忍不住犯困睡觉;尤其是青年排的,那叫一个困!有的小子睡得口水直淌,有的竟能打起呼噜来。惹得指导员连长猛一顿批判上纲。
我们排长是上海知青,上高中时就入党了,人特正派,吃苦在前,就是原则性太强,实诚得死板。她也困,比我们还困,因为开了大会她还得到连部开小会。排长跟连队领导不一样,他们从早到晚得一直跟我们一块儿干活,她又干活出死力,脖子上一条毛巾,永远是湿漉漉的。后来她也染上了开会睡觉的毛病,而且比我们更绝,是神经质的:只要屁股一沾板凳,俩眼皮马上就打架,马上就睡过去。她更有一绝是我们学不去的:打过一个盹,一睁眼,马上一张嘴:“不许睡觉!”然后梗着脖子,紧抿着嘴,威严地紧紧盯着她的兵们,防止她们睡觉。
在这种严密的监视下,我练就了一身坐着睡觉的硬功:腰杆笔直,挺胸,抬头,脸正正地对着主席台;所不同的只是眼皮,在眼镜后面,眼皮轻轻一合,马上就神游天国了。而且睡着了仍不失端庄,姿势一点不变。这身硬功保佑了我,没记得为开会睡觉挨过什么整。
人困极了走着也能睡觉。我们团离珍宝岛不远,那两年战备闹得挺邪虎,连我们这农业连队非武装班的都跟着半夜紧急集合、突击拉练什么的。有一次正干活呢,突然哨响,紧急集合,说接到上级命令,有紧急战备任务。于是副连长一声令下:“青年排集合!跑步走!”然后我们一口气跑了30多里路,然后在冰冷的团部礼堂听报告,看战备电影。从上午一直折腾到天黑,没饭,饿得前心贴后心,又贴着湿透了的棉袄棉裤,人都成冰心三明治了。回连队的路上是走的,可能是为了抄近路,队伍蹩进拖拉机刚翻过的地里来了。
初春,冻了一冬的地被豁开,全是大块大块的冻土疙瘩。晒了一白天,外面化了一层稀泥,脚踩上去,一步一硌,一步一滑。天黑漆漆的,只隐约看到前边人的黄棉袄,紧盯着,一歪一扭地拖着,追着,后来又不知怎么的脚底下平实了,又上大路了。此时冷呀饿呀累呀好像都感觉不到了,只是跟着前边的人,脚下机械地动着,脑子里懵懵懂懂……
走呀走呀,突然身子一歪,一激灵,眼就睁开了——哟,怎么走到沟里来了?!赶紧爬上路去,跟上。走着走着,又一歪,一激灵,眼又睁开了——又走到沟里来了,再追去。走几步,又睡着了,又歪到路边沟里去了。睁眼时,好像走在梦里,好遥远好隔膜地传来副连长的声音:“快点!跟上!”人的生理极限真是不容情,再怎么克制也没用,走走就睡着,走走就睡着。就在这半睡眠状态中,楞是走了30里路,半夜拖回连队,倒头睡下,天塌地陷都不知觉了。
第二天晚起俩小时,然后照样下地干活。这种事情是偶尔为之,所以心里着实留下短暂的兴奋和永久的记忆。当然这种任务也是最易调度的青年排来担当。再有两次,恐怕记忆的就都是苦不堪言了。
现在想起来,全仗着年轻,我们挺过来了;而且艰苦的劳动磨炼了我。记得我后来到教师培训班学习,秋天从泥泞的地里往外搬白菜,我没觉得什么,但是事后听说,有位当地的老教师大大称赞我“真能吃苦!”所谓“没有受不了的苦”吧,年纪大了,才真正体会出这话的味儿来。
熬不了的是精神上的苦闷,越到后来越强烈,每天就是白天上工下地,永远干的是这种简单又繁重的活计,晚上还得开会学习。学习呢,永远是背语录、念报纸、听上边让你听的文件;还有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批判会,批了刘邓再批林彪,批连队的“地富反坏右”、“历史反革命”“现行反革命”“割资本主义苗”,最后就是批判我们自己。
苦闷,彷徨,不知道未来在哪里。
水里割豆子的那一年,我在农工班已经干了四年多了。我们在水里整整泡了一个月了,大家情绪都很低。有一次连领导在大会上点名批评女排:“啊,女排有的人,来例假就不出工!谁同意你们休息的!从今天起,不出工的一律扣工资!”我们没有受过性教育,“例假”这词儿岂是公开场合说的?!何况是用这种口气!记得王连长这大老头子在大会上高声大气这么训斥时,女孩子们全都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。
这个时候,不知为什么,我偏把头高高抬起来,直盯着台上的领导。没有医生批准就敢不出工?!最起码我们班绝对没有!我是班长我还得带头,我不舒服不能看病,来了例假也不能要求医生给假休息。好,现在您既然扣工资,正好,我就解放了,尽管每天这一块钱对我们也不是小数,可是比起来,名正言顺的休息更渴望!
于是,捱批后第一次来例假,我就自我放假了。我一带头,先是我们班、后来全排姑娘们也都理直气壮的自动休“例假”,后来,连对自己比对兵们都严苛的排长也休了。
“活该!爱怎么着怎么着!”的想法大概从这时就在我心里成型了。
交通闭塞、劳作简单繁重、生活艰苦、文化生活极端贫乏、家乡远隔千里……就这么过一辈子?出路,未来,成家,立业,我连想都不敢想。我从来也没敢想过能返城,可是看到老职工好不容易休息一天,还得去草甸子割草钻林子打柴禾,还得侍候自留地,听到“山外”农民结婚须盖房子……我只要一想在这个环境中“成家”, 想到那份辛苦,心里就充满了恐惧与厌倦。有大姐想给我拉姻缘,我一口回绝。我下了决心,我绝不。
这年初冬,我正在密山师训班学习,突然有一天王连长来了,说到师部开会,顺便来看看我。跟我聊天时说起了他对大家的态度等等,说了他当时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。
可是,当时和后来好多年,我竟然从来没仔细想过王连长来看我这事,我一直是想起他训斥我们这事,就是意难平。直到有一天听荒友亚平小闫异口同声说“王连长对我可好了”,我不由得心里一动,想起这些年陆陆续续听到知青们包括前不久去世的“男子汉”陈福来都说起王福才连长的好,我才认真回想王连长来看我这事——记忆中,在连里我根本就没跟他说过话,他凭什么来看我呀?!只有一个解释——他是专门来找我认错道歉的,看来女排全体自动休“例假”的事,起码对连长本人思想上是个冲击。他后来对知青们的“好”,难道不正是他认真反思与努力改正的体现?!
年纪越大越体会到“道歉”的不易与“改正”的意义,感受到此中闪耀的人性的坦荡。
王连长,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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